大老五从状纸底下看过去，见刘保中身后的一双儿女，一个英气逼人，一个沉静如水。尤其是那女儿，分明是从水里长出来的花儿，超尘脱俗，像六月里的一丝凉风，洗心涤肺。大老五像欣赏一幅画儿似的偷看了刘梅许久，这才想起正事来，连忙装模作样，摇头晃脑地看了一会儿状纸，然后直起身子，突然往桌上“啪”地一放。这时，包聘仁正给赵庆父子挤眉弄眼说着什么，那赵宝还在笑呢。几个人听见大老五把状纸拍在桌子上的声音，打了个激灵，连忙站好了。大老五看在眼里，心里便老大的不高兴。大老五平常也没把包聘仁放在眼里，今天看他那副偷鸡摸狗的模样，竟然开了一个骗人的药铺，禁不住就想着他是如何搂着赵庆的妹子睡的？又想刚才他跟赵庆这般放肆，难道竟是在笑我不认得字不成？不行，老子得先给他们点厉害看看，不然，他们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，叫外面的尕百姓知道了，岂不毁了我半世清誉。主意已定，便招手叫包聘仁上前，笑着说：“包聘仁，你说赵庆的儿子到底伤成啥了？”包聘仁没想到大老五一开口就问自己，只得上前，干咳一声，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。还没等他说完，大老五将手往桌上一拍，说：“包骗人，照你的说法，那个赵宝是快要死的人了，为啥还好端端站在这里。本座刚才还看他笑哩。你怎么说？噢，没说头是不是？那你收人家七块大洋的药钱还是还给人家好了，你愿不愿意？”
“愿意……啊，不，不……”
“嗯？！”大老五拉下脸子，嗯了一声。
“啊，愿意，愿意。”包聘仁绝没料到大老五会拿他开刀，看来自己打错了主意，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，立刻像霜打的茄子——蔫了。
赵庆见大老五如此，也是驴头上一棍——满脑子糊涂。刚要上前辩解，见大老五用两只眼睛瞪他，只得把要说的话咽回了肚里。心里却不住地翻腾开了，莫非大老五嫌一百大洋少了，还是刘保中也给他使了黑钱？又一想不可能，看刘保中那副干着急的样子，就不是使了钱的。可是大老五又为啥这样判呢，这分明是向着刘保中的呀。赵庆禁不住心里发虚，七上八下，莫名所以。他哪里想到，他的一百银圆早进了他妹妹的腰包，连包聘仁也不知道哩。赵庆正胡思乱想，没提防那惊堂木“啪”的一声脆响，吓得他一个愣怔，便低着头连正眼也不敢看一下大老五了。
大老五见刚才那一招震住了赵庆和包聘仁，心下大快。他平时看惯了那些大兵服服帖帖的样子，哪里容得了别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交头接耳，私下里议论自己。可转念又有点儿后悔起来。他见包聘仁仿佛一个犯了烟瘾的烟鬼似的无精打采，又想起他把自己的媳妇也赔在了我的床上，我还不给他一点儿面子，实在有点说不过去。
大老五想到此处，不禁惺惺相惜起来，有心收回成命，又想自己金口玉牙，说出的话收回来，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？思虑片刻，心中便来了主意，把那惊堂木狠命一拍，清了一下喉咙发话道：“赵庆、刘保中听着，你们的事儿本座已经查明，现在宣判：刘保中纵子行凶，打伤了赵庆的儿子赵宝，罚银圆五十给赵庆，算赔偿。再由赵庆分十个银圆给包聘仁，算是药钱。退堂……”
“先站住！”大老五说完，刚要开溜，只听得几个脆生生的字眼硬是挤进了他的耳膜，而且语调坚定干脆，不容置疑。大老五是行伍出身，这几个字却像一个简短有力的命令，使他来不及回味口气里包含的那种愤怒和不平，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——但他没有坐回去，只是站着。大老五定了定神，拿眼向堂下看了半天，方才断定说话的就是站在堂下那个画儿似的十五六岁的冷姑娘时，语气里难免带了些轻蔑和不屑一顾的口吻问道：“尕丫头，你叫老子站住，要做啥？”
“告状！”
“告状，告谁？”
“告你！”
“告我？你要告我！”大老五指着自己的鼻子，重复了两声。他宁愿自己听错了，也不敢相信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，而且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横眉立目、毫无掩饰地当面给他说的。心想，我大老五活了五十多岁了，虽然大字不识一箩筐，看状纸要辨情形，可这几年也断了不少官司，还从来没听说有人要告我的状。看来今天的天气儿从西边出来了，一个黄毛丫头看来要捋捋我的虎须了，咳咳……大老五想到这里，不禁大怒，进而又大奇，大奇之下又大笑起来。大老五笑罢，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堂下的刘梅，然后不慌不忙地坐下来，尽量用温和的口气问道：“尕丫头，你叫啥名字，要告我啥？”
“我的名字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我要告你断案不公。”刘梅似乎故意惹大老五生气似的说。
“有啥不公？”大老五一看刘梅竟然顶撞他，把放在公案上的惊堂木“啪”地一拍，厉声问道。
“禀告大老爷……”刘梅并没有被吓住，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，不慌不忙地说，“因为官司是两家人打的。可今天你只看了他们的状子，连问也没问我们一声。我们在你的大堂上连一句话也没说，你就草率地断了案。还说这件案子你已查明，请问，你是怎么查的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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